刘心武:细雨中的叶子
叶子(1911—2012)饰《日出》中的翠喜
窗外霏霏细雨,槐树上的叶子闪着荧光,令我心里舒畅清爽。不由得就想起来,曾有一位演员叶子,给予过我许多的审美愉悦。
叶子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参与建院的老演员,原名叶仲寅,叶子是艺名。她1911年出生,我观看她演出时,她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。最近还在电视的“怀旧剧场”里重温她主演的电影《龙须沟》,《龙须沟》先是话剧,后来拍的电影,当年我没看过话剧演出,据看过的哥哥告诉我,虽然电影改编拍摄得不错,充分地冲破舞台模式,长镜头的运用,蒙太奇的手法,都堪称出色,但没有使用原舞台演出的全部演员,从北京电影制片厂请来于蓝、上海电影制片厂请来张伐等加盟,就北京味儿来说,似乎有些个“跳色”,不那么浑然一体了。他感叹:“别的角色外请,都还不要紧,关键是程疯子、丁四嫂这两个角色,非于是之、叶子不可,这两根大梁立住,整部戏就撑起来了!”叶子所饰演的丁四嫂,给观众的感觉,不是演员演出来的,简直就是老北京的杂院妇女活脱跳到了舞台上银幕里,据说为了传神,叶子故意把自己的嗓音弄哑,那时候像她那样的演员,倾全力地塑造人物,绝不去顾及自己戏外的颜值和音韵是否招人喜欢,观众认可、喜欢他们塑造的艺术形象,是他们最大最高的愿望。
叶子饰《龙须沟》中的丁四嫂
年青时,我是北京人艺的忠实观众,几乎把剧院公演的每一出戏都看了。叶子在《日出》里饰演三等妓院的妓女翠喜,在《北京人》里饰演破落世家的掌家媳妇曾思懿,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。我那时候是一个认真的文艺青年。看经典名剧之前,我会先找来剧本,细读细品以后,再进剧场观剧。《日出》的剧本于我还比较容易消化。陈白露是交际花,翠喜呢,是破窑子里的三等妓女,她们在剧本里基本上都被赋予正面内涵。那时候我就发现,中外作家,对于这类人物,多是同情、怜悯的态度。那时候演出的话剧《桃花扇》,里面丧失良知节操扫地的反面角色是官员、书生。还有中国歌剧舞剧院演出的歌剧《茶花女》,主角玛格丽特被塑造成一个忠于爱情的圣女。那时候上语文课学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老师也让我们与白居易一起同情那个历经沧桑的琵琶女。在北京人艺《日出》的演出里,叶子以沧桑的语音和泼辣的肢体动作,把一个身为下贱、心有金光的女性演绎得活灵活现。当落入虎口的小东西跟她说:“我……我实在过不去了。”翠喜回应她:“这叫什么话,有什么过不去的。太阳今儿个西边落了,明儿个东边还是出来。没出息的人才嚷嚷过不去呢。妈的,(叹气)人是贱骨头,什么苦都怕挨,到了还是得过,你能说一天不过么?”读剧本时,我对翠喜的这种“活命哲学”很不以为然,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生命,应该要么奋起反抗,要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,但是面对舞台,当叶子道出这段台词时,她那种独特的沉痛化、控诉化处理,一下子让我心痛之余,又生出对卑微生命坚韧存活的理解与悲悯。后来看过别的演员饰演的翠喜,道出这段台词时,都不能令我满意。
《北京人》这个剧本我难以消化。其中曾思懿这个角色,曹禺的提示是:曾思懿——曾皓的长媳,三十八九。自命知书达礼,精明干练,整天满脸堆着笑容,心里却藏着刀,虚伪,自私,多话,从来不知自省。平素以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,而周围的人都是谋害她的狼鼠。嘴头上总嚷着“谦忍为怀”,而心中无时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,处处思量着“不能栽了跟头”。一向是猜忌多疑言辞间尽性矫揉造作,总之,她自认是聪明人,能干人,利害人,有抱负的人。剧作家本意是把她当作一个负面形象来创造的。但北京人艺排出的《北京人》,叶子塑造的曾思懿,在剧本规定的框架里,却大大丰富了这个角色的厚度与深度。叶子在扮相上一反丁四嫂与翠喜的邋遢恶俗,一袭端庄的旗袍,光洁的发髻,腰身笔挺,嗓音不再嘶哑,而是地道的北京儿化音韵,字正腔圆,令观众感觉到,这位家庭主妇,每天面对着昏聩的公公、颓废的丈夫、“啃老”的儿子、哀怨的儿媳、无能的小姑及其丈夫、奇怪的房客……更有与她丈夫关系暧昧的寄居亲戚愫方,劳于应付,心力交瘁,虽然其人性的阴暗面令人不齿,却也实实在在有值得理解同情的一面。记得那时候在《文艺报》上有关于《北京人》演出的对话,参与对话的有名导演孙维世,她指出:曾思懿这个角色,演员不必从剧本提示的那些概念出发去演绎,要让自己置身在曾家那发霉的环境中,设身处地去体验角色的内心,很自然地在剧情的流动中,展示出她的生存困境,这样,剧作家所宣称的“我有一种愿望,人应当像人一样活着,不能像当时许多人一样活着,必须在黑暗中找出一条路子来”,才得以浸透到观众的意识中。
叶子饰《北京人》中的曾思懿
1960年北京人艺将俄罗斯安东·契诃夫的《三姊妹》搬上了舞台。那之前我阅读了契诃夫多个剧本,非常钟情于《三姊妹》。记得我读《三姊妹》剧本时,还在页边上随手写了不少批注。《三姊妹》的演出我当然要看。谁来饰演三个姊妹呢?赵韫如饰演二姐玛霞,谢延宁饰演小妹伊莉娜,我觉得都很得宜,我对赵、谢二位在此前舞台上的“青衣”“花旦”类角色都很熟悉,而且她们也容易洋气,但是发现饰演大姐奥尔加的居然是叶子,却不免有些吃惊。那时候叶子年龄已近五十,而且我总觉得她的形象气质与西洋女子差距非小,剧本中的奥尔加至多不过三十多岁,文雅温柔,叶子扮演的奥尔加出现舞台,不说别的观众,我这个人艺的老戏迷,能接受吗?大幕开启,一下子三姊妹全呈现了,奥尔加穿着女子中学教员的蓝色制服,有时候站着,有时候走来走去,一直在改学生的练习簿;玛霞穿着黑色连衣裙,把帽子放在膝头上,正坐着看书;伊莉娜穿着白色连衣裙,站在那儿沉思。头一段台词由奥尔加道出:“我们的父亲去世整整一年了,恰巧就是今天,五月五日,也就是你的命名日,伊莉娜。那天很冷,下着雪。当时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,你呢,躺在那儿晕了过去,像个死人一样。可是现在过去一年,我们回想这件事就不觉得那么难受了,你已经穿上白色的衣裙,而且容光焕发了。”一点没有丁四嫂、翠喜、曾思懿的影子,声调也完全没有北京味儿,活脱脱是一个遥远年代遥远地域的俄罗斯女子,在那里与她的两个妹妹说知心话。戏一段段演下去,我忘记了叶子,接受了契诃夫笔下的奥尔加。
契诃夫所有小说、剧本贯穿着一个母题,就是反庸俗。《三姊妹》剧本里有几句奥尔加与其嫂子娜达霞的对白,奥尔加:(低声、惊讶)您系一根绿色腰带!亲爱的,这可不好!娜达霞:莫非这有什么不吉利吗?奥尔加:不是的,只是不相配……有点怪……娜达霞:(带哭音)是吗?不过这不是绿色的,是暗色的。读剧本时,我忽略了,没在意。舞台上,叶子饰演的奥尔加和朱琳饰演的娜达霞却非常精彩地演绎出来,令我一下子想起契诃夫的名言:“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:面貌,衣裳,心灵,思想。”奥尔加是从审美的高度,发现嫂子娜达霞的衣带不对头,一定的服装要配与之和谐的腰带,颜色的搭配尤其应当达到悦目雅气,娜达霞虽然富足,衣衫价值不菲,却始终停留在庸俗的层面,对于大姑子的提醒,本能地从是否吉利方面去考虑。全剧最后,三姊妹那“到莫斯科去”的愿望依然茫然无果,她们紧靠在一起,小妹伊莉娜依偎在大姐奥尔加胸前,奥尔加道出心声:“时间会过去,我们也会永远消失,我们会被人忘掉,我们的脸,我们的声音,我们这些人,会统统被忘掉,可是我们的痛苦会变成在我们以后生活的那些人的欢乐,幸福和和平会降临这个世界,人们会用好话提起现在生活着的人,并且感谢他们。啊,亲爱的妹妹们,我们的生活还没有结束。我们会生活下去!军乐奏得这么欢乐,这么畅快,仿佛再过一忽儿我们就会知道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,我们痛苦是为了什么……要是能够知道就好了,要是能够知道就好了!”叶子把这些富有哲理的诗化句子表述得非常从容,非常自然,闭幕后,观众觉得余音绕梁,不免在心中细细回味。
我没有想到,作为叶子的一个观众,改革开放以后,竟与她有了一次合作的机会。1984年的长篇小说《钟鼓楼》出版,翌年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,1986年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将其改编拍摄成八集电视连续剧,那时候算是巨制了。导演鲁晓威来告诉我,他们邀请叶子出演海奶奶一角,起初叶子没有答应,因为她在1965年就因病告别舞台了,1986年时已经75岁,身体一直不好,谢绝了许多演出邀请,但是看过剧本以后,她说:“那好吧,我也来个‘三栖’!”所谓“三栖”,就是除了演舞台剧,还演电影,演电视剧。叶子早年参演过电影《大团圆》《悬崖之恋》,1959年又出演过彩色儿童故事片《朝霞》,早已“两栖”,但那时候电视剧才起步不久,“三栖”的演员还不多。叶子进了剧组,导演尽量把有她戏份的场景集中拍摄,初剪后导演就让我看相关的片断,说实在的,叶子所演绎的海奶奶,与我这小说中所写的那个老太婆,已经不大一样了,她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与演艺修养,为这个角色增添了许多喜剧色彩,特别是她与饰演詹丽颍的澹台仁慧演对手戏时,有不少精彩的即兴发挥,而年过半百的澹台仁慧也是老戏骨,随机呼应,十分生动,为这部戏增添了光彩。这部电视连续剧在第三届巴西里约热内卢国际影视节获评委特别奖,据说是中国电视剧第一次获得国际奖项,叶子的参演,不消说也是亮点之一。
叶子长寿。她2012年辞世,活过一百零一岁。窗外细雨中的叶子啊,你闪闪发光,象征着那深邃而永恒的演艺之灵。
2018年5月19日 温榆斋
本文刊于2018年6月21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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